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阎连科:回忆是对往事微笑

2016-12-31 阎连科 当代作家

想起二十多年前,我第一次以正义的名义,把告状信送到校长的办公室时,我已经不在怀有对同学和朋友的不安,内疚早像儿时在田野燃起的烟草样无踪无影,留下的只是对那时的单纯的想念。


那时候,我是那样地渴求上进,渴望生命中充满阳光,想在中学时入团,想在考试中取得好的成绩,想让我心仪已久的那学学校演出队的女孩和我多说几句话,能对我微笑一下。也许,渴求上进,好好学习,争取入团的目的,本就不是为了自己的前程,而仅仅是为了让那些女孩对我刮目相看,觉得我是他们同学中不错的一个也就足了,也就罢了。于是间,在好好学习上是下了一些力气,而在天天向上方面,除了积极主动地打扫卫生,争取多擦一次黑板意外,往学校的试验田里挑粪种地,也是扮演了脏着不怕、累着不吝的上好的角色。当然,在得到老师的表扬之后,也不会忘掉乘机把入团申请交到老师的手里,就像把自己的求爱信交到了媒人手里一样,炽热和真诚,在不慎间是可以把房屋、校园、草地、田野都烧起火的,可以把世界上所有的寒冬都烤成为春夏的暖热。可是,时隔不久之后,从同学中传来的消息说,入团的几个人中,不仅没我,而且有的却是几个我不甚喜欢的同学。之所以不甚喜欢,不是因为他们的学习没有我好,往试验田里挑粪的筐灌得没有我的高满,而更为重要的,是他们的家境都比我好,穿戴也都比我时新,漂亮的女同学都像蜂蝶样日日间围着他们飞来舞去。现在想来,已经无法形容我那时的痛苦,说世界暗无天日,也是丝毫不为过的。不仅他们成双结对地走在上学、放学的路上,而且都有入团的希望;不仅都有入团的希望,还有彼此恩爱的人生可能,这哪能让一个充满忌心的少年容忍得了,不做出一些反应,不采取一些措施,不仅辱了一个少年的人格,也辱了一个天下男人的尊严。


是可忍,孰不可忍哦。




从学校回到家里,我彻夜未眠,写了一封检举信,揭发那些入团苗子的诸种劣迹,比如某某上课不认真听讲;某某某下课不认真完成作业,考试时偷看同学卷子等等;还有谁谁谁,他家不是贫下中农,而是富农成分,如此这些,我上纲上线,引经据典,说共产主义青年团,无异于为团旗抹黑,为党组织这座高楼大厦的根基中填塞废砖烂瓦,长此下去,有一天党会变色,国会变黑,大楼会坍塌,在那时,将亡羊补牢,为时已晚,后悔莫及。在天亮时分,我把那封检举信再三看了,装入一个信封,早早来到学校,如乘着夜黑风高样乘着校园安静,把那封信偷偷地塞进了校长的办公室。


剩下的时间,就是对我耐心的考验。 等待着一场好戏,却总是不见幕布的徐徐拉开,这使我受尽了时间的折磨,以为那信也许是校长不慎将它扫进了装垃圾的簸箕,也许校长将信看了,随手一团一扔,对作者的名字嗤鼻一笑,说声“蚍蜉撼树谈何易”,也就算了了结。总之,随后的日子,一切仍是一切的样子,鸟还是那样地飞着,云还是那样的白着。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,一切都和没有发生一样,使我庆幸什么也没有发生,懊悔什么也没有发生。可在刚刚平复了内心的不安之后,在一天的课间操时,校长却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,盯着我看了半天,冷冷地对我说了两句话。


一句是:“你就是阎连科?”


另一句是:“管好自己,管别人干啥。”




说完这两句话,上课的铃声响了,他没有再看我一眼,就去了某个教室。可他那两句话,却是我平生在学校听到的最严厉的批评,也是最严肃的告诫。之后不久,学校开了一个学生大会,宣布了一批新团员名单。在那批名单中,我处心积虑检举的三个同学,有两个在新团员的名单中间。接下来的日子,不知道为了什么,好像我所检举的几个同学,知道了我在校长那里对他们的恶性,连看我的目光,都是那样的不屑和睥睨,使我不得不在上学、放学的路上,远远地躲着他们,不得不把希望学校演出队的漂亮女生多看我一眼的奢念都及时、用力地掐死在头脑里的萌芽状态。为了躲避那些目光,为了躲避学校压抑的环境,也为了解救那时我家境的贫寒,之后不久,我便辍学到几百里外打工挣钱去了。每天干两个班时,十六个钟点,能挣上三块两毛钱。


随后,为了谋生,我又当兵到了部队。探亲时听说我曾经揭发过的那两个同学终于结婚成家,誓成百年之好。我羡慕他们,也很想去祝福他们,而且还听说因我找对象困难,他们夫妻层跑前跑后,给我张罗女友,于是就更加觉得愧疚。到末了,终于去了一次他们家里,看他们似乎并不知道他们入团时曾经发生过的那段插曲,也就没有主动提起那桩我过往的丑行。


好在,愧疚已经过去,剩下的都是一些对美好的回忆。好在,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去打了别人的报告,也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去打别人的报告。


我为此感到欣慰。


Happy New Year | 新年快乐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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